村子里有个古老的风俗,每当家中有人离世,家人便会用白线将一叠黄裱纸串订起来,现场制作成一本账本,用毛笔详细记录乡亲、朋友们的吊唁之礼。这个账本被称为“丧账”,其制作与记录的目的是日后回礼。
在我老家的柜子里,就珍藏着这样一本丧账,它是爷爷去世时留下的,封面上清晰地写着“公元一九八七年五月十四日阴历四月十七日立”,这是父亲的笔迹。如今,爷爷已经离开我们近四十年了。
关于爷爷的记忆,如同乳白的橡胶汁,一点一滴从遥远的记忆之树中渗出,慢慢展现在眼前。爷爷是个瘦高个,驼背,皮肤苍白,颧骨高耸。他的脸上肉很少,几乎紧贴着骨头,眼睛深陷在眼眶里,宛如一口古老而深邃的井。尽管他的腿脚不便,每天都需要拄着一根拐杖,但当他面对淘气的邻居家孩子试图欺负我们姐妹时,他会毫不犹豫地举起拐杖进行追赶。他的腿脚虽不灵便,但那份保护我们的决心却毫不含糊。
小时候,父母在田间忙碌时,爷爷总是负责照看我和妹妹。记得妹妹刚出生几个月时,需要吃奶,爷爷便抱着她去找母亲。那时我才三岁多,走路摇摇晃晃。在乡下的田埂和沟渠间,爷爷一手撑着拐杖,一手夹着妹妹,让我紧紧抓住他的衣襟。就这样,我们祖孙三人一步一步从家里挪到田里,爷爷的拐杖在泥地上戳出一个个小窟窿,那是我们共同走过的印记。
小时候家门前有一片菜地,里面种着各种蔬菜。有一次,我和妹妹误把玉米秆当作甘蔗抬回家,藏在床前的踏脚板下。当我们玩得开心时,爷爷看到了我们的“杰作”,他并没有责备我们,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水果糖奖励我们。那甜美的糖果味道,至今仍然留在我的记忆中。
大热天里,爷爷的皮肤会痒得难受。每当此时,他总会等待浴缸中的水烧得滚烫,缸沿冒出青烟时才入浴。他声称,这样的水温让他感到舒服。洗完澡后,他会让我们帮他抓背,特别是后背肩胛骨那里,他自己难以触及。每次他都会高声呼喊:“行春、行秋,快来帮我抓痒痒,我痒得难受!”以前通常是父亲帮他抓痒,但父亲不在时,他就会让我们姐妹来帮忙。我们虽然有些害怕,但还是会硬着头皮去抓。有时甚至抓出了血丝,我们也不敢出声。
那时,我负责每天为爷爷倒夜壶。我提着他的夜壶,一路小跑着先倒进家中的露天粪坑,然后再到旁边的小河边清洗。刚开始的几天,爷爷担心我会出事,就拄着拐杖跟在我后面。他见人就会笑着说:“我俚行春最孝!”尽管如此,我们在户口簿上的名字最终还是被登记为“亚春”和“阳初”。这让村干部得意地认为,“亚春”和“阳初”比“行春”和“行秋”更加文雅。然而,这却完全改变了父亲原本想给我们姐妹起名为“阳春”和“阳秋”的初衷。尽管如此,我们后来也就将错就错地一直沿用了这个名字。
如今,我们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给爷爷留下一张照片。在那个年代,人们并不热衷于拍照或办理身份证,所以当爷爷离世后,我们才意识到这一点。我们曾多次后悔,为什么当时没有带他去镇上的照相馆拍张照片呢?尽管奶奶已经早逝,她的黑白照片仍然挂在爷爷的屋子里,但我们却忽略了给爷爷也拍一张照片。这也是父母每次想起爷爷时,内心深处的痛。
每当我想念爷爷时,便会回到老家,在香樟树下驻足片刻,或是远远地凝视它。这棵香樟树是爷爷20世纪50年代亲手栽种的,它默默地见证了爷爷的一生。然而,它再也无法解答我心中关于爷爷的种种疑问。(亚春)